圖為2014年9月27日,在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舉辦的孔子誕辰紀念活動中,人民大學藝術學院前院長徐唯辛教授和哥大訪問學者王開元先生向東亞系捐贈丁龍肖像。
錢穆(1895—1990),史學大師、國學大師。著有《國史大綱》《國史新論》《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國歷史研究法》等1700余萬字的史學和文化學著作。
錢先生說: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
世界各國到訪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的學者或者學子,都會看到中國人丁龍先生的肖像,供世人瞻仰。
這幅肖像源于2014年9月27日,在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舉辦的孔子誕辰紀念活動中,人民大學藝術學院前院長徐唯辛教授和哥大訪問學者王開元先生向東亞系捐贈的丁龍肖像。
丁龍何許人也?
美國南北戰爭時,有一位將軍退休了,家住紐約。這位將軍脾氣不大好,一生獨居,所用傭仆,一不開心,就罵就打,工人來一個跑一個。有一中國山東人,名叫丁龍,來到將軍家。這位將軍照樣打罵,丁龍生氣也跑了。
隔不幾時,那將軍家里起火,房子燒了一部分,丁龍又來了。那將軍詫異說:“你怎么又來了?”
丁龍說:“聽說你房子被火燒了,正要人幫忙。我們中國人相傳講孔子忠恕之道,我想我應該來。”
這位將軍更驚異,說:“孔子是中國幾千年前大圣人,我不知道你還能讀中國古書,懂你們中國圣人之道。”
丁龍說:“我不識字,不讀書,是我父親講給我聽的。”
那位將軍就說:“你雖不讀書,你父親卻是一學者。”
丁龍說:“不是,我父親也不識字,不讀書,是我祖父講給他聽的,連我祖父也不識字,不讀書,是我曾祖父講給他聽的。再上面,我也不清楚,總之我家都是不讀書的種田漢出身。”
那將軍甚感驚異,留了丁龍,從此主仆變成了朋友,那位將軍卻受了感化。兩人這樣一輩子。
等到丁龍要病死了,向那主人說:“我在你家一輩子。吃是你的,住是你的,還給我薪水。我也沒有家,沒有親戚朋友,這些錢都留下。現在我死了,把這些錢送還你,本來也是你的錢。”
這位將軍更驚異了,想:“怎樣中國社會會出這樣的人?”于是他就把丁龍這一小筆留下的薪金,又捐上自已一大筆,一起送哥倫比亞大學,要在那里特別設立一講座,專研究中國文化。這講座就叫“丁龍講座”。在全美國大學第一個設立專講中國文化的講座,就是哥倫比亞。現在美國到處研究中國文化,我想主要還該研究如何在中國社會能出像丁龍這樣的人,其實這故事并不簡單,非深入中國文化內里去,不易有解答……
諸位若把這標準來看中國二十四史,除了政治家、軍事家、財政家、藝術家、學問家、宗教家等等,歷史上還有很多人物,只是赤裸裸的一個人,沒有什么附帶的,也不要外在條件,只靠自己堂堂地做一人。
現在我們大家要外在條件,覺得我們百不如人。若從歷史上講,時代不夠外在條件,人物不夠外在條件的也多得很。但孔子也是沒有外在條件,碰到魯哀公,衛靈公,碰來碰去總是不得意,然而孔子成為一大圣人。把我們今天的社會,和孔、孟時代相比,或許還好一點。比南宋亡國蒙古人跑進來,明朝亡國滿洲人跑進來,那更要好得多。比吳鳳從福建來臺灣,比丁龍從山東去美國,我們也要好得多。我們且莫太講究外在條件,應該注意到我們內在的條件。這樣始叫我們每個人都可做一個歷史的主人翁。每一人也有每一人的一段歷史,縱說是一段小歷史,如吳鳳,如丁龍,把這些小歷史合攏來,便成為一部中華民族的大歷史。我們的歷史理想,其實即是我們的人生理想。若把我們的歷史理想人生理想都放在外面去,則權不在我,也不由我作主,試問那還有何理想可言。
——錢穆先生《國史新論》
余前在大陸時,留美學人相識不少,亦多留學哥大者,但從未聞彼等談及丁龍。新文化運動禮教吃人等議論甚囂塵上,但丁龍雖不識字,亦可謂受有中國禮教極深之感染者,彼之所作所為,何嘗是吃了人。美國人深受感動,特設講座,為美國大學提倡研究中國文化之首先第一處。國內人則倡言全盤西化,卻未注意到丁龍。似乎丁龍其人其事絕不曾在彼輩心意中存留有絲毫影響,斯亦可怪。
——錢穆先生《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